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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温泉酒店真在半山上,离县城五公里。四海用智能手机订了房,并且给酒店前台打电话,说需要接送服务。然后,他立即关机。这个十八岁就在外流浪的人,这些年来,像个漂流瓶一样,心里装满了各种想法,不时将自己扔向茫茫人海,不时被人拾起又扔出去,周而复始。
“怎样?”叶开花问。
“啥?”四海反问。
“电话。”
“没啥。”
十分钟后酒店派来一辆国产轿车。在等车的过程中,四海一直牵着叶开花的手。牵手,叶开花既不反对,也不回应,就像这手不是她的。其实,自从到了县城,叶开花整个人就显得六神无主。四海说去买几件衣服,她说好的。四海说去看场电影,她说嗯。四海说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她说好。
新修的柏油路在下午的太阳下闪着光,像条闯入城郊的黑色巨蟒。那些已经初具规模的农家乐站在路边,餐饮、停车、棋牌之类的字样不时闪现。公路尽头,便是这家刚开业的酒店。门前的喷水池里还没有水,两条铜铸的龙干涸地张着嘴,眼巴巴地望着对方。大厅里飘着淡淡的油漆味。叶开花打了个喷嚏,她压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滑稽——啊糗。
前台服务员要他们出示身份证。叶开花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在大厅里拉开蓝色牛仔包的拉链,将布鞋、旧衣服、梳子、毛巾以及一个装着方形不明物的红色布包拿出来,摊放在地上。她清楚记得离开阿尼卡时,是带了身份证和户口册的。四海就那么站着、看着,嘴上叼着香烟,说慢慢找,不急,不急。叶开花翻遍背包里的衣物,站起身来,沮丧地望着四海。赢咖5娱乐
“老了,记性被狗吃了。”叶开花自嘲道。她四十五岁,外貌和岁数相称。如果人这一生活到六十岁算及格的话,她还差十五年。
“你确定肯定自己真的带身份证了?”四海的语气中流露出怀疑,“难道它长翅膀飞走了?”
叶开花惊慌地点头,同时将手伸向衣兜和裤兜,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但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抱歉的笑容,从牛仔裤的右后兜里摸出了身份证和户口册。
“今早走时好紧张,总觉得有人盯着我看。”
登记住宿信息时,叶开花的心一直在跳。但工作人员并没有多问。电梯下行,数字跳动,叮咚一声门打开,叶开花抢先进了电梯。服务台后面传来了笑声。
房间很大。除了一张大得可以横着躺的床外,还摆了一张自动麻将桌和四把椅子。左边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地方文人出版的古体诗和酒店宣传册,右边放的是付费避孕套和同样需要付费的其他成人用品。
四海进了卫生间,玻璃门缝里传出飞溅的尿声。叶开花默默坐在麻将桌前,红着脸,手上不知何时捏了一只麻将。
“是哪样?”四海一身轻松地走出来,潮湿的双手在叶开花的肩上捏着,仿佛她的双肩是两张饼。他确实是这样说的,是“哪样”,而不是“啥子”,叶开花听出来了,也听懂了。这些年,四海走南闯北,除了收获一些半生不熟的谋生技艺外,还收获了一些南腔北调的外地方言。阿尼卡人把四海嘴里的腔调当笑话讲,但至少现在,叶开花觉得这正是四海的过人之处。赢咖5娱乐
叶开花偷瞄了一眼手上的麻将,笑着说:“二筒。”
“二筒像什么?”四海进一步引导。
“想不出来。”叶开花红着脸说。
其实,叶开花也想上厕所,但她憋着。尿意和血液让她身体肿胀,仿佛轻轻一按就会爆裂。她站起身,来到了阳台上。山下是县城,叶开花的心里涌起一丝怯意。这是她所能亲眼看到的城市的样子,至于更大的城市,她只在电视里见过。她看着那些楼房,竭尽所能地想象它们:那个升起国旗的地方,应该是学校;那片低矮的红色建筑应该是老小区;那个耸立着烟囱的地方,可能是个工厂。这时,四海在床上喊:“哎,我说姑娘,你打算在那里做一棵电线杆吗?”
他又换了一种腔调。他叫她姑娘。
“我都快要当奶奶的人了。”有次她不得不指出他的油嘴滑舌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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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一个应该当爷爷的人眼里,你就是姑娘。”他说,“人呢,心态决定一切。”
叶开花扭过头,见四海正在床上向她招手,满脸诡笑。赢咖5娱乐
“进来,”四海勾了勾手指,“进来让你看个东西。”
“你想让我看啥?”叶开花边走边问来到床前。
“看我噻。”四海说着,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叶开花的手。
她仍然和先前一样,不拒绝,也不回应。她低着头,耳畔嗡嗡响着,像是有一只蝉在顽强地鸣叫。四海用力一拉,叶开花跌进了他的怀里。他抱紧她,像是抱着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他估摸着她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开始吻她。他们的亲吻像是在胡乱吃对方的嘴唇,甚至发出了吧嗒声。但接下来更进一步的动作,叶开花坚决制止了。她像掐断一棵刚冒土的豆芽,掐断四海心里的那种念头。短暂的僵持后,四海放开她,并且帮她扣好了衬衫纽扣。楼上有一把该死的电钻啸叫起来,那尖厉之声钻进耳膜,钻进他们的骨头缝里。
“没关系的。”四海在噪音中说。
“啥?”
“没啥,我们该下楼了,吃饱了才有力气。”
“真没啥?”
“真没。”
四海的回答比叶开花期待的似乎迟了那么一点点。
山林是个隐秘的世界。现在的人们不再上山砍柴、割草,只在蘑菇冒土的季节才会去打扰鸟兽们的清静。所以,在山林里约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们曾在树林里亲吻。他张嘴的时候,像是打开了一个封闭已久的香烟盒子。她不太习惯亲吻,她死去的丈夫没有这个习惯。那时,四海将叶开花揽入怀里,头顶的树梢上有只喜鹊叫了起来。她受了惊,想挣脱,但他却搂得更紧了。赢咖5娱乐
“啊么,连喜鹊也来祝贺我们啊。”四海夸张地高声说。
确实,如人们所说,他能够把天上的飞鸟哄下来,落在肩上。那时,她对他的油腔滑调心存反感,甚至感到了某种屈辱。不能让他得逞,她想,她甚至想扇他一耳光,或高声叫喊。但是转瞬,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同情心。“他像个孩子,”她心想,“他饿了,像头发情的驴子,哭喊了那么多年。”
每一次拒绝他,她心里都隐隐不安。但看到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这不安又变成了一种微妙的幸福。也许他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她心想。
酒店的大厅里有一个卖银饰的柜台。四海问柜台小姐,这是不是葡萄村的银?对方说是。他跟她讲起葡萄村,那里最有名的是银饰、葡萄和赌博。他买了一只银戒指。
“黄金的,我买不起,只能送你这个了。”
他有送女人礼物的习惯。不刻意,就地取材。他俩在山上见面时,他送她一把山茶花。她拿回去插在两个空酒瓶里,摆放在神龛上。她丈夫的遗像在墙上微笑。茶花还是骨朵,至少要十天才会蔫。她从茶花想到了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
包倬,男,彝族,1980年生于四川凉山,现居昆明。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有作品见《人民文学》《十月》《钟山》《江南》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路边的西西弗斯》《风吹白云飘》《春风颤栗》。赢咖5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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