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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煌娱乐平台登录|《钟山》2020年第5期|王啸峰

发布时间:2023-05-04 访问量: 来源:盛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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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婉被碰了一下,她睁眼的同时,用力捂了捂双膝之间的小包。怎么就睡着了呢?到哪里了?还好,没过换乘站。

拿出手机,照照脸。一脸疲倦,眼袋很深。微信信息像爆米花般一条条跳出来。腿伸伸,她懒洋洋地看信息,谁都没回。包括于大飞、沈晨两个的。

他俩问同一个问题:你去哪儿啦?

哎!我这是去哪儿呢?

她随着列车的轻微晃动,摆摆头。

地铁跃出地面,行驶到高架桥上。她索性把头一歪,靠在栏杆上。出了市区,乘客少了些。太阳光斜斜射进来,一条光带波一样抖动。

前方就是换乘站了。她还没拿定主意,是换乘快线7号继续北上,还是简单地站到对面站台等候反向列车回城。

一个黄色小球滚到她脚边。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捡起,回到对面。一家三口闹起来,声音有点大。她默默注视着,突然发现光影交错下画面很棒,却不敢举起手机拍。她喜欢随手拍照。于大飞看了几次就不耐烦,怎么老是阳光、蓝天、鲜花?

手背痒起来,她从包里掏出一管护手霜,手心手背擦个遍。现在已经好多了,刚来的时候,她浑身奇痒,天天把手脚抓出一条条血痕。母亲告诉她,北方干燥,不像家乡,即使冬天空气中也充满了水。她挠着痒,低声问母亲,那为什么还来这里?

母亲没有回答。

到中转站了。她慢慢站起身,不急不慌往外走。突然,一个胖阿姨在她身后催促,姑娘啊,快走快走!她回头,望了一眼。胖阿姨紧接着说,快线7号还有五分钟就要开了,错过这班,下一班到鹭港天就漆黑了。说漆黑的时候,胖阿姨用大手在眼前抹了抹。赢咖5平台注册

不由自主地,她跟着胖阿姨快走起来。熟门熟路又大呼小叫的胖阿姨在前面开道,三分钟时间,她俩就站定,气喘吁吁地候车了。

看上去艰难的选择,被一个陌生阿姨一带,顺势就上了道。

你去哪里啊?

终点站鹭港。

我也是啊!你回家啊?

嗯。

她默默算了一下,两年时间没回鹭港了。随后,她又感到别扭,什么“回”?明明应该是“去”。

车来了,很空。

胖阿姨跟她聊几句,见回应不积极,转头找别人说话去了。

她闻到一股酒气。她四处望望,没有酒瓶碎掉。再深吸气,酒味没了。她叹口气,曾经最讨厌的酒,现在像个幽灵,随时都会钻出来咬一口。

她把头别向车窗,寂寥的大地,灰蒙蒙的一片,而此时,家乡的原野上,杨柳树都该抽芽了,嫩绿一片。温润的东南风从不远的海边吹来。

蒋婉拦下服务员,捧起一大碗海参鱼翅羹。服务员把转盘按停,她把羹摆到红木桌上。

请各位领导、老板尽情享用本店头牌菜。海参富含胶原蛋白,鱼翅含微量元素镁,两道顶级滋补品结合在一起,我的理解就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祝大家身体健康,升官发财!这是我的名片。嗯,对,餐饮经理。您有服务要求,一个电话全帮您安排好。赢咖5平台注册

我现在就有个要求!

一个左脸有道疤的胖老男人站起来。他头比常人大一圈,浓密头发裹住头皮,发根却全白。他把高度白酒倒满两个二两分酒壶,一个递给蒋婉。

你把酒干了,今后我们这一桌人请客吃饭都上你这里。他打个嗝,拔高声音。就找你。

蒋婉闻着浓烈的酒味,胃里直翻腾。她端起酒壶继续挨个发名片,发到最后一个,正好门口。绝大多数人都客客气气的,她打算借机撤退。

等等!你把我的话当屁啊!疤痕那一块涨得通红。边上有人劝他,他把头摇得像法国斗牛犬,唾沫横飞。

我这不还在发名片吗?发完我就来您这里报到呢。

蒋婉轻轻用壶碰了碰疤痕脸的壶,眼朝上一翻,三口把酒灌下去。

疤痕脸没动。

我干了,轮到您了啊!

我刚才说了我喝一壶吗?我说的是酒你喝了,今后生意都给你做。所以,那壶,还是你的!

啊!您这不是耍我吗?

桌上好多人跟着起哄,到底帮谁,蒋婉也弄不清。

已经九点了,她只是在四点一刻员工餐时胡乱地吃了个包子,最近她没什么胃口。沈晨不像于大飞光说她身材越来越好。他忧心忡忡,说她精神在“飘移”,劝她在宿舍歇歇。

第二壶下去,她感觉所有东西变得遥远,连声音也像风一样,时而猛烈呼啸,时而低沉回旋。疤痕脸肉肉的右手搭在她腰上,还在往下,左手毫不客气地把她的手捂压在桌上。乱七八糟的话和口气喷在她脸上。赢咖5平台注册

平时不至于啊!

她恨自己,到关键时刻使不上劲。在哄堂大笑中,她还得微笑地抬起头。脚碰到一个酒瓶,她摆着顺从架势,攒足力道踢出酒瓶。酒瓶没碎,在食客屁股下面咣咣打转。大家分了神。疤痕脸手撒开的一瞬间,她一把抓起手机和票夹冲出包厢。

于大飞打来电话时,她已经爬上楼顶抽烟。

我没事,你不要过来了。

行吧,你早点休息。那边,你定下来什么时候去了吗?

于大飞的话总是直接了当,老是戳在她痛点上。

酒劲差不多过去了,她还在生自己的气。

姐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传上来,她也不急着下去,让她们先洗澡吧。

她从包里再摸烟和打火机。突然,一个陌生的票夹出现。她愣了一下。打开著名国际品牌的卡包,她放声大笑。

疤痕脸的身份证、银行卡、会员卡、消费卡等等,满满当当十几张,把个小包撑得像他的肚子,癞蛤蟆的肚子!

该!!!

她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身边就有一根用途不明的黑铁管子,她朝着夜空叹气,把卡包随手就想扔进去,可动作做到一半,突然停住。一组数字!这么熟悉!

她急忙又打开,取出疤痕脸的身份证。赢咖5平台注册

他与她父亲同年同月同日生。

她泪水沾湿了香烟,点不着了。扔掉烟,她站起身,望着万家灯火绵延到天边,没有一盏灯属于她,没有一寸房子是她的家。

蒋婉过生日那天,父亲早早就回来了。

她走到围墙边,就听见父亲洪亮的声音。

主角总是最后出场!父亲笑嘻嘻地鼓起掌来。她放下书包,向爷爷、奶奶、外婆和舅舅问好,钻进厨房准备帮母亲干活。母亲把她推出来。

你是寿星,不要干活,多陪陪你爸。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多长辈,母亲偏点父亲。

父亲举起酒盅,跟舅舅碰下杯,继续商量事情。

现在沿海大开发,城乡接合部都要改造,这小院子估计迟早保不住。按照拆迁办法有两种选择,要么按人头,要么按面积。小婉没成家,按人的话,五个人最多两套。面积嘛,也差不多两套,只是单套面积大点。

舅舅笑笑。

最终主意要你自己拿。我感觉总是贴钱少、面积大合算。对了,你最近生意怎样啊?

还能怎样啊?我都这么早回家了,没什么生意。

父亲给蒋婉使个眼色。她悻悻起身,极不情愿地给父亲和舅舅添高度白酒。

父亲瞄了她一眼,话顺了下去。这不家里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呢。

舅舅抿口酒。你们父女俩生日靠这么近,干脆一起过算了。

父亲笑的时候,腮帮子鼓得像鱼一样。当他的目光碰到一直微微点头的爷爷、奶奶时,突然拍了一下自己脑袋。赢咖5平台注册

来来来,刚才奶奶给了传家宝作为你的生日礼物。呃呃,更是成人礼物。

蒋婉觉得脸上有点烫,她碰到了奶奶温暖的目光,似乎正满心喜悦鼓励她迅速成长为一个女人。

可我还在上学,只有十六岁。

哎!城乡接合部算农村,十六岁就该嫁了。来戴上!

父亲摊开厚实的大手。里面躺着一对珍珠耳坠。

黄金耳环上有菱形压花,边缘有两道细细的拉花,两颗圆滚滚的纯白珍珠被佛手抓着吊在耳环上。凑到窗前,黄的耀眼,白的透亮。

她感觉一个家族的重量在向她压下来。她有点惶恐,想要推却,可手却把珍珠耳坠捏得更紧。

奶奶走过来,把耳坠在她耳朵上比划着。

小婉耳垂大,戴上去漂亮极了。哦,耳洞没关系,过几天我来打,一粒米就行。

饭菜端上来。父亲阻止了正要夹菜的舅舅。跑到厨房端上来一只奶油大蛋糕。

她吹蜡烛的时候,父亲站在她正对面。她一吹。父亲突然暗了。

太阳斜了。光刷刷刷地扫过树枝。光影的闪动,让蒋婉感叹时光岁时。六年出头了,快线7号沿路的景象魔法般巨变。她摸了摸耳朵,珍珠耳坠静静地挂在黄金耳环上。

于大飞说土气,嚷着要买钻石耳环给她。沈晨没说任何话,有一天送她一个著名品牌小锦盒,里面是一对细钻镶边的玛瑙耳钉。

她都拒绝了。

最后的阳光洒在她手背上,间或有影子跃动。赢咖5平台注册

母亲出了合租房里最贵的钱,挑了一大间朝南房间。把她的床放在南窗边。大多数时间,她是被阳光唤醒的,母亲很早出门,不舍得叫她。

她赖床,晒太阳,发短信给遥远南方的好姐妹。

其实,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过。室内都有暖气,我通常只穿一件睡衣。外面也还好,干冷不像湿冷,除非刮风,那简直是刀子在戳脸。

好姐妹正在为高考发愁。她又发短信。

妈妈为了在大城市生活下去,一天打两份工。她没时间管我。我瞒着她没去技校上课。哎!我也想考大学,以后找好工作,但是我这样的家庭,还是要知趣。酒店、餐厅、超市等需要零工的地方,我都做过了。

收发着短信,笑容爬上她的脸。

两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个矮柜、两个床头柜,矮柜上放着父亲的照片。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

衣柜正面贴着一面镜子。母亲有一天站到跟前简单地理妆。

她觉得一些事情正悄悄发生变化。

母亲回来得越来越晚。然而,母亲什么都没有对她说。

她很早就躲到床上。夕阳最后一抹光,直刺她内心深处。她在黑暗里足足等了六个半小时。

母亲进门时,没有开灯,手电一晃一晃,像窃贼的眼睛。

啪地一声,她按下开关。惨白的强光让手电掉落。

用不着语言,对视一分钟。

母女俩抱在一起,从低声抽泣,到放声大哭。眼泪像雨,洒在南方故乡父亲的墓前;洒在北上列车车厢里;洒在大城市繁华而冷漠的街角。赢咖5平台注册

最后,她从心底呼唤母亲。虽然知道可能无济于事占大头,但逐渐在都市里适应了一些事情的她,还是想试试。

现在多好啊!就我陪着你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母亲居然点头了!而且是滴着泪点头的。事情可能会朝她希望的方向转折。

那个晚上,她俩挤在靠窗的那张小床上。均匀地呼吸,静静地传递着最原始的信息。

睡上去前,她像一块又冷又硬的冰块,一夜在母亲温度不高的怀里,悄悄消融了。

第一次坐快线7号,她紧张地一手挎着母亲的胳膊,另一只手抱着被层层包裹好的父亲的相片。她偷偷瞄了几眼对面坐着的那个中年男人。她们搬出来打的大包袱被他抱着,挡住了他一大半脸。

以至于第二天宴席上,那个男人挡在眼前,她以为是来贺喜的农民亲戚。

很晚了,母亲还在替她收拾房间。这是继父安排的一间小屋,原来堆放农机具、工器具的。他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了,可母亲还在不停地扫啊,擦啊。她让母亲不要再搞了,夜已深,再说有些味道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消除得了的。

母亲走过来,用手摸摸她的头。她惊讶地发现,母亲身上沾染了陌生的气息。她强忍住不哭。母亲把门刚带上,她的泪水像自来水那样冲下来。赢咖5平台注册

她想逃走,却把被子越裹越紧。终于,在梦里,她住进自己的大房子,有一个大花园,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

舅舅给她打电话,通报老家拆迁的事情。

蒋家没有通知她。

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乘车回去了一趟。

这是一辆夕发朝至的特快列车。她的座位靠窗。跟母亲出来三年,第一次回去竟然独自一人,她没有料到。

鹭港,她在那里待了一年就离开了。

母亲很快跟继父家的三亲六戚熟络起来。她时常听见母亲生硬地使用翘舌音来迎合当地人的说话习惯。在那个家里,她几乎不说话。继父也没什么话。三人晚餐最响亮的声音,是碗筷勺子的碰撞声。

继父跟她最多的一次对话是:

她自行车脱链后,他敲掉一节链条,给飞轮加油,再把刹车调好。

试试看。

好的。

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

谢谢!

两辆列车在暮色中交汇。呼啸声带着冷风把她刘海往后撩起。父亲的灾难发生后,她特别害怕尖利的声音。

那个阶段,她耳边总有一个女声凄惨地从早叫到晚,再侵入她梦里。母亲已经哭不出声音,而显得有点呆滞。自己像被重拳砸了一下,什么都是晕乎乎的。脑子里的那个女声是谁?这么熟悉,却又找不准。

有一晚,她梦见海滩上,远远出现一个背影。那是父亲啊!她拼命往前冲,想去抱住他。可脚踩到海水,却拔不出来了。父亲继续往前走,海水让出一条道,他从容走进去。当海水回填快淹没父亲的时候,他回过头,对她笑着挥挥双手。这是她唯一一次梦见父亲,她相信父亲去了很好的地方。早上醒来,她突然发现耳边清净,那个凄厉呼叫的女声没了。赢咖5平台注册

家乡清新的海风并没有给她带来舒畅感。

蒋家认为蒋婉不能代表一房分拆迁房产,何况她母亲已经改嫁。

她大声争辩,父亲在世时就与拆迁办接洽方案,其中有一套单元房就是他们家的。

乌压压的一屋子人都面对着她,个个面孔铁青,说话无情蛮横。

你父亲已经走了,这事就得重新定。

不要说你母亲没回来,就算她有脸回来,她不也得把房子让出来?

你们去大城市享受繁华生活,这点小福利就让让吧。听说那个男的还是国营大厂的高级技工?

在疯狂的语言暴力下,她只有扯住唯一的希望。她把头发束得高高的。双耳上迎风乱颤的珍珠耳坠有回家的兴奋。她知道,爷爷奶奶也被一种势力绑架着。但是,她还是心存希望。

爷爷低下了头,奶奶上前抚摸着她的脸,用手绢擦去她的汗和泪。

可怜的孩子,你是我的明珠啊!

回来之后,她让母亲进城一趟。把那张存单塞到母亲手中。可母亲像握了一块热炭,忙不迭地交回她。

这是你的。你有得用钱了。我知道你最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从现在开始为这个目标准备吧!赢咖5平台注册

她望着母亲诚恳的脸,突然发现她俩现在是两个平等的女人了。同时,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一些东西。

临走时,她送母亲一张照片。返程当天清晨,在黑暗的海边,她独自等待一个多小时。当霞光迸射,她沐浴在金光中,用颤抖的手按下了快门。

母亲拿着家乡海上日出的照片连声叹气,粗糙手指反复摩挲。起身时,小心翼翼夹进皮夹子里。

快线7号临近终点鹭港站,乘客越来越少。

一所蓝色学校在蒋婉眼底下一闪而过。她心里泛起酸涩滋味。

于大飞懒洋洋地靠在本田四冲程摩托车上,飞机头梳得老高。蒋婉一出校门就看见他了。

她低头,朝公交站台方向快步走去。沉闷律动的摩托车声紧随她。

同学们笑着快步散开。

她想了想,拐进一条小巷,走过十多米,突然回身,直面摩托车和骑士。

你不要再盯梢了。

于大飞叼根烟,点着,说话的同时烟气喷出好远。

这哪是盯梢?你人生地不熟,我怕坏蛋欺负你。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母亲婚礼上。她不吃不喝不说话,呆坐着。他走过来,自我介绍是哪个哪个的亲戚。她更是木然。他索性坐到她身边,跟她说话。整个宴席中都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从家庭学业,到兴趣爱好都说了个遍。

她没接一句话,却把他的话每句都转存到脑子里。

听着听着,她不由得偷偷瞄了他几眼,在心里不由得暗自叹息。虽然他也像父亲那样高大,热情,甚至连大口喝酒时腮帮子鼓起来的样子也像,可就是缺了点什么。她害怕自己的生命线跟眼前这个大男孩有交错,这样的交错,将是一次赌博。赢咖5平台注册

我退学了。

什么?于大飞把大半根烟甩到地上。你、你准备去哪里?

离开这里。

她说的是真话。

一年多前,她随母亲来这里的时候,与母亲是浑然天成的一块铁板。纵有再大的困难和委屈,也由两个人来扛。

最近,情况发生了变化。母亲跟这里的人打成一片,她是开心的,也放了心。可一件小事竟让她半夜哽咽。

那天吃完晚饭,继父坐在桌边抽烟玩手机,她从母亲手里接过碗筷去厨房洗,进厨房的时候,她无意中回了下头。母亲轻轻拍了一下继父的肩膀,继父一抬头,母亲给他使了个眼色。在厨房里,她听到卧室的门关上了。她洗完碗,他们正好从卧室出来,似乎达成一致似的面露微笑。母亲还是对她嘘寒问暖,继父还是懒懒地玩手机,不发一言。霎时,她觉得那块铁板有了裂缝,或许她也不该再盲目地为母亲撑腰。

泪水淌在枕巾上,一会儿变得冰凉,似乎在提醒她,如今,她变得多余。他俩才是一家人、一个整体。就让所有痛苦的、温暖的、残酷的、感动的记忆,都清零吧。她是时候离开了。

于大飞的追问显然不可能有结果,当时她都不知道去哪里。家乡和这里,是两个禁地,其它地方她都愿意去闯。赢咖5平台注册

说简单也简单,她回到两年多前偷偷打工的酒店,经理欢迎她回来。经理就是沈晨。这是沈晨创业的第一家酒店。

憋得快疯的时候,蒋婉一天抽两包烟。

一天,餐厅空荡无人后,她与沈晨你一杯我一杯,把大半瓶威士忌喝光。夜最深最黑的时候,她把母亲的事情委婉地告诉了沈晨。

沈晨像一个绿色池塘,任何东西投入其中,泛起一点涟漪就消失无踪。他像个谜,吸引她去探秘。

老宅拆迁分到的钱,她投给了沈晨的连锁酒店集团。为了维护这个可怜的小股东的权益,哪里最需要人,她就去哪里干。

于大飞不屑于做实业,股票、期货、P2P都涉足,最令他着迷的是炒比特币之类的虚拟货币。

一根手指,于大飞曾经在迈巴赫里对蒋婉说自己有这个数。他也让她投资,可她当即回绝。潜意识中,她把于大飞的任何话都当玩笑话。而沈晨的每句话,她都很留意。可他又说得实在太少。他沉默寡言的样子,又勾起她心里怨恨的对象。

你妈妈现在状态好吧?

我不知道。为了那桩事情,从她打电话告诉我起,我就没有再跟她联系。

沈晨的小眼睛因为酒的原因,通红通红,可仍然锐利。

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唉!我也不知道。

虽然离开母亲和继父,表明自己独立的态度,可在内心深处,她还是觉得有一根线,这头拴着她,那头拴着母亲。只要一用力拉拽,她相信母亲不管在哪里,肯定会觉得有牵挂。可一个电话,硬生生地把这样的关系掐断。赢咖5平台注册

那是一个毫无预兆的午后。她指挥姐妹们把餐厅收拾干净,让她们插空休息。她拎了手袋,简单化妆,迎着初春的阳光,往商业街走去。风吹动珍珠耳坠,她听见了柳莺的欢叫声。啊!它们在催促我呢。等忙过旺季,她会定下自己的事。于大飞,还是沈晨?或许还有另外的白马王子。她的笑容一丝丝绽放开来,一切都温暖和顺。对了,等会儿找个店去清洗一下耳坠吧。职业装贴身,她步履轻快。

母亲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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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工作顺利吗?过得好吧?

放心吧,妈,我挺好,这两天忙,到三月头上我来看你啊!

好啊!我烧你最喜欢的咸菜黄鱼汤。

太好了!你、你们怎样呢?

我正要告诉你一个事情呢。

哦,什么事情啊?

我,我有了。

蒋婉正拐过街角,一阵高楼风袭来,她没听清母亲的话。

哼哼啊啊几句后,母亲终于说白了。

我怀上孩子了!今天上午第三次检验结果出来证实了,所以我才敢给你打电话。

砰,一扇门猛地关上。那天在厨房洗碗的那一幕再现。紧接着,蒋婉脑子里几乎所有细胞都运动起来,砰砰砰地,将无数扇门关闭。

蒋婉出现缺氧症状,她一手扶百货商店外墙,身子慢慢往下坠。最终,她瘫倒在橱窗外的人行道上。耳边,母亲的声音仍在持续,她有高龄产妇的担忧,更有对小生命的热切盼望。赢咖5平台注册

蒋婉越来越疲惫,眼前阳光发红,景物疯狂膨胀。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回了母亲最后一句话。

我有点不舒服。

模糊中,藏在心底的一首歌突然冒了出来,是赵传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残存思维里,她认定自己从此将像一只风筝,线断了,在空中随风飘荡。

鹭港站到了。胖阿姨第一个挤出车门,回头向蒋婉挥了挥手。

蒋婉最后一个走出地铁口。车站内人还算不少,一到站前广场,北方冬季的肃杀迎面而来。好在已是腊月,春节马上到了。零星地,爆竹在旷野上回荡。一些建筑物上挂了红灯笼,稍稍缓解了她心里的寒冷。

她吸着烟,一步步认真地走着,天全黑了,她还没有走出广场。

猛一抬头,看见一家新开的“咖啡·雨·茶”。她走进去,坐在窗口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一份水果沙拉,一块椰丝马芬。

玻璃窗是双层的,流动水幕夹在当中。透过水幕,广场景物变得朦胧虚幻。

她本该三天前来的。当她坐在楼顶,翻看疤痕脸票夹的时候,继父打来电话。

她存有继父电话号码,可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联系过。这九个月当中,母亲不知给她打了多少个电话,发了无数个短信和微信,她都没睬。然而,继父这个电话,她只想了十秒钟就接了。赢咖5平台注册

是我。

嗯。

你妈刚剖了。女孩,母女平安。

哦。

电话两头都没了话。听得到彼此吸烟声。最不会说话的人打破僵局。

得空回来看看你妈吧。

男人的声音有点拖。

哎!不说了。挂了。

蓦然间,水幕上出现继父给她修自行车的身影,他认真地修着,像对待领导交办的事情。继父抬起头。她清晰地看到那张脸,在水幕中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评价。她从进那扇门开始就回避这张脸,甚至从未仔细看过,而这一瞬间,眉毛打结、鼻翼左侧一颗痣、门牙缺一角等细节都完整呈现出来。

我什么时候观察到的?

她惊慌烦躁。咖啡店里不能抽烟,她只能把浓黑咖啡一口灌下去。她不想再在继父问题上纠缠。然而,沈晨的样子又浮上心头。

她现在已经承认有一颗冷酷的心。冷酷这个词,是沈晨很冷静地告诉她的。她记得当时还竭力反驳。

我冷酷又怎样?她自己呢?如果我这样,也是她遗传的。我是什么?我夹在过去和未来两个完整家庭中,呼啦一下,被漏下去了。我掉落的地方,又冷又黑,我想要爬上来,根本没有可以抓的绳子。

沈晨动动嘴巴,想说什么。她猜是我愿做那条绳索之类的话。但他没说。如果于大飞就会脱口而出。唉!这两个人中和一下就好了。赢咖5平台注册

三天时间里,她一次次作出决定,一次次推翻。她反复问自己几个问题,谁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今后会不会改变?怎样才能阻挡这样的血肉之情?

她烦躁得连续抽烟、喝咖啡。只有又丑又肥的疤痕脸上门求饶要回票夹,才使她解了点恨。

她走出广场,才意识到,对面就是妇幼保健医院。

她沿街走,右拐好多次,以医院为中心转了好几遍。每次正对大门时,内心总有两个声音在吵架。

进去吧!

再等等!

再拖,也要进去的。

我还没有准备好。

你还能再失去吗?

静静!我需要静静!

……

还有恨吗?

我不知道。

她什么话都跟父亲说。说到开心处,父亲把笑脸收住,一本正经地教育她。

不能对谁都这么掏心掏肺说话。

母亲走过身边,两人就住了嘴。那种默契让她很对不起母亲。

可父亲并不这么认为。

私密事情不能过两人。

父亲伸出两根指头。她很开心,高的那根是父亲,矮的那根是自己。

如今,矮手指失去了依靠,什么主意都要自己拿。

想到父亲,她的脚步缓慢、沉重。

她在母亲发给自己的无数微信里找到一条病区病床的信息。

标准化医院里一张病床很容易找到。

病人吃饭结束早,各条通道都静悄悄的,断断续续的消毒水气味伴随她前行。

母亲正在忙乱中。婴儿响亮地哭着。邻床产妇的妈妈在帮她冲奶粉。空气里充盈奶香味。她挺直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赢咖5平台注册

她轻轻对外床的待产妇点点头,感觉年龄似乎与自己相差无几。想到这点,她低下了头。她是以“撞”的姿态来到母亲病床前的。

快冲奶粉,让人家阿姨歇会儿。

什么?哦!好的。

刚把奶粉和水的配比弄清,并成功摇晃出一瓶,母亲又在喊。

阳台上的毛巾、尿布收一下。

热水瓶车到了,她又提着水瓶去换了两瓶满的。

护士进来给母亲挂本日最后一瓶水,母亲问明天还挂吗?护士说要听医生。

她像个局外人,站在护士边上,认真地看她操作。她也曾有个当护士的模糊梦想。

邻床待产妇在妈妈的搀扶下,腆着大肚子在走廊里来回走着。

病房里静了下来。母亲指指衣架,她才发现自己外套没脱,后背有一层细汗。

他去超市买东西了。

哦。

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小床上又有了动静。

过来,来,看看你妹妹。

我妹妹?哦,哦!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词穷。从窗边绕过病床,双手搭向小床。这个过程,她觉得经历了一个世纪。这是什么样的一个魔头?将她与母亲分解、掰离。每一步,都有力量撕扯她,劝她离开。每一步,也有一些念头在飞,看看呢,剥夺你爱的家伙。

刚吃饱的她,手脚一起在运动,粉色衣服更显出白嫩皮肤。赢咖5平台注册

她把头凑上去的时候。母亲说了句,你俩笑的样子一个模子!

啊!原来我是笑着迎向那个冤家的。

她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这些日子以来,她笑得很少。有,也是职业需要。

不想抱抱吗?

母亲鼓励她。

她彻底抛开顾虑,伸开双手,一瞬间,手又触电般缩回来。

一个小小的肉团啊,这么小这么软。她绕到侧面,手还是伸不下去。

一手托脑袋,一手抄屁股!母亲指导她。

她把手指慢慢插进床单与小衣服的间隙,手指像在奶油里滑行,终于定位到重心,她像捧一个瓷瓶般把她缓缓托起,然后轻轻移向自己胸口。

她的手指、臂膀、胸脯一接触到柔软的、温暖的幼嫩肌体,汹涌的暖流涌向她心田。

她笑了,眼泪差点掉落。她也在笑,虽然现在还听不见、看不见,但是她的心在笑。

她看到了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容不下污垢和阴暗。

哎!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啊!

母亲大声提醒她:好了好了,放下吧。

把手重新搭在婴儿床架上,她才觉出手麻腰酸,可说出的几个字却是清脆的。

今晚我来陪。

快线7号即将启动的时候,胖阿姨跳了上来。

呦,真巧,又碰到了,还是回家啊?

哦,您好!是啊,回家。

蒋婉把座位让给胖阿姨。胖阿姨不肯。

你这么多东西,还是你坐,我站站挺好。

蒋婉手上捧了两个包,脚边放着两大包东西。实在也不大方便。赢咖5平台注册

这都是婴儿用品啊?你孩子的?

不,不,是我妹妹。

她瞥见胖阿姨嘴角掠过一丝疑问。

几天来,这样的表情她见多了。

超市奶粉销售员为她讲解进口婴幼儿配方奶粉的奥妙;服装店老板娘让她挑选一身又一身的精美衣服;婴儿用品店服务员推荐她尿不湿、润肤油等新产品。

她们总会拖一句:确保最适合你宝宝。

次数多了,她也就顺其自然,不否认、不解释了,反而有一股暖意泛上心头。

自己这个年龄,正是母亲生下她的年纪。

她完全可以做个妈妈。当她触碰到妹妹肌肤的一瞬间,来源不明的喜乐和爱意掩盖了一切。

那个夜晚,其他人都睡了,她还趴在小床边看小宝宝的脸、手、脚,还有一道道的皱纹。

天微微亮的时候,小宝宝大声哭了起来,她也笑出声来。她猛地意识到:原来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呀!

回到城里,休息时间都用于为孩子购物。买这买那,停不下来,她也不愿意停。

于大飞和沈晨要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好点,就乖乖地陪她买婴儿的东西。她跟沈晨商量好,非常时期,上一天休一天。沈晨抱着胳膊微笑点头。

她觉察出沈晨的笑意味深长。

连日来的疯狂购买,总觉得缺了什么。沈晨的笑,突然刺破她眼前迷障。

她急匆匆地奔向一家著名金店。

店员介绍金锁、银镯、转运珠、路路通等的时候,她似乎又烦躁起来。店里给小孩佩戴的物件一样一样被拿出来展示,她都是一两秒就挥手PASS。赢咖5平台注册

店员给她一瓶矿泉水,开始玩手机,静候她指令。

她抬头喝水的时候,感觉侧面镜子闪现一道光,回头一看,却只见自己的脸。再喝水,又有光出现。她让店员帮着看。

姐,是你的珍珠耳坠发出的光。

她猛地把水瓶按在柜台上。终于找到了!她感觉心里一大片灰暗正在被珍珠的光亮清扫干净。

过了几站,胖阿姨坐到她身边。

买这么多东西啊。

嗯!

今天气色好,漂亮着呢。

看您说的。

藏不住的。

她没有接话,但是,她的确感到一束光从心里往外照射。

蒋婉惊讶从车站到继父家这段路什么时候变短了。

她像急着赴约的恋爱中的女孩,忘了叫个车,忘了乘公交,忘了坐到“咖啡·雨·茶”里喝杯咖啡,直愣愣地往前闯。

一辆空闲出租车她身边刹停,这么多行李,走起来不方便,上车吧。

她这才觉得手臂酸软,回头一望,才刚离开广场。

车里正在放一首歌。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

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

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她不清楚是什么击中了她,只知道此刻必须望见那颗最亮的星。

天还没有暗透,她落下车窗,探出头向天空张望。她惊喜地发现,天空中最亮的星,其实有一对。它们相距并不远,一颗眨眼,另一颗不眨眼。她按住自己的胸膛,感觉心跳竟与星星眨眼频率相仿。赢咖5平台注册

母亲显然与继父在闹别扭。见她进去,才围绕小宝宝说些日常。继父出去抽烟,她立刻扑向小宝宝。

一个多星期没见,她长大好多,闪亮的眼睛、翘翘的鼻子、嘟起的小嘴,还有肉肉的小手和小脚。

妈,妹妹的耳朵特别大啊!

耳朵大,福气大呢。

还有耳垂也大呢。

但愿她一生有福,不要像我这样。

母亲话出口,竟有点泪盈盈。

她揉着母亲单薄的耳朵,除了软骨,几乎没什么肉。心里不由得伤感起来。

刚才你们在争论什么?

还不是生了女儿,他不想摆满月酒。

蒋婉呼地站起来,要冲出去,被母亲一把拉住。

其实他心里是喜欢的,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随他吧。

我疼她!

这话刚出口,她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止都止不住。

泪眼中的宝宝的双眼更加纯净明亮。

母亲的手抚摸着她颤抖的肩膀,也跟着颤动起来。

一句在她心里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冲过重重阻碍,落在这个始终不愉快的空间里。

我没来照料你,太自私了!

没事没事,我懂,我都懂!

对不起!

傻孩子。

等她平静下来,才发现她们母女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宝宝出奇地安静,不时牵动嘴角,露出笑意。

她打开一只红色小首饰盒,一对白金珍珠耳坠在灯下闪闪发光。赢咖5平台注册

奶奶给了我黄金珍珠耳坠,我也要给妹妹一对,比我的更纯洁、更明亮。我俩就是你耳朵上的一双明珠啊!

母亲笑了。

有你们一对明珠,我就很满足了。可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事情定下来啊?

蒋婉凝望虚空中的一点,那一点渐渐化成了一个模糊人影。

是于大飞,是沈晨?还是……

她心里还在踌躇,可她相信,忙过这阵子,那个模糊人影自然就清晰了。

王啸峰,男,1969年12月生,苏州人。出版有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和多家选刊。小说获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获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二届叶圣陶文学奖。曾在本刊发表有小说《隐秘花园》《双鱼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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